追思丨吴小娟:我的丈夫杨小凯(注释版)
原题
我的丈夫小凯
(独家注释版)
(上)
原编者注:本文为吴小娟女士写于2004年8月。2018年10月6日是杨曦光先生七十岁冥寿,稍加注释,特此纪念。
前排为小凯夫妇
1979上半年在湖南省邵阳新华印刷二厂①,我第一次见到小凯。那时我们在同一个车间工作,我排字,他校对。一天上班的时候,小凯来到我的面前,对我说,我的工作有很多错误。他问我一天到晚,想什么东西,质量这么不好。我看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,满脸红红的,感到挺好笑又生气。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笑了笑,但心里很佩服他做事的负责任。
①湖南三线工厂之一。1966年,湖南省的备战工作全面展开。位于长沙的湖南新华印刷厂派出人马,到邵阳建新厂作为后方厂,三年后落成。起初政审严格,据老工人回忆,“要三个清白,没有旁证材料不行的”。
我每天下班后,练两小时小提琴,然后读小说,过得满自在的。那时我与同事周列娜同住一间宿舍,她下班后没什么事做,觉得无聊。有一天,我问她中学时代有什么爱好。她告诉我喜欢英语。我说,那我可以给你找一个英语老师。听说小凯的英语很好,可以请他教。周列娜说,她一个人不敢去找他。我答应先陪她几次,她再自己去。下班后,我们去小凯的宿舍学英文,我那时还没想学。小凯劝我学,我说我不喜欢英语,我喜欢读小说。陪了几次周列娜后,我就不再去了。
以后,我和小凯常常交换小说,关系慢慢密切起来。我发现小凯非常爱读书,而且读了很多。他将他写的一篇小说《她》给我看。②我不太明白他的含意,但开始敬佩他。我想他高中少读一年③,没有毕业,可他自己学了不少东西。我也没有读完高中,可我自己无法像他一样。往后听到很多关于他坐牢的故事,更是敬佩他。
②据小凯在武大的同事邓晓芒回忆,他见过小凯的一些手稿,其中大部分是他的文学创作。他稍微翻阅了一下,觉得小凯实在不具备写小说的天才,所有的人物都在发议论,对每个人物的内心都在进行分析。
③小凯就读于长沙市一中,原为湖南省立第一中学,是湖南省最早的公立中学,素以名师云集,校风朴实,人才辈出著称。1962年秋,小凯入学初中部78班。一中校址位于小吴门外清水塘畔,距湖南省委很近,省委子弟多就读于此。以62届为例,有湖南军区吴自力司令的儿子吴南下,蔡爱卿司令的女儿蔡小豫等。据小凯同学回忆,班上骑车来上学的就两位,一位是长沙市委韩曙光副书记的儿子韩志诚,另一位就是杨曦光。
我们很快明确了关系,小凯将他和他们一家的遭遇告诉了我,我也将我和我们一家的遭遇告诉了他。他说周列娜已将我们家的一些事告诉过他了。小凯说他感觉我们同命相连。
很快,小凯将我带到他家见他爸爸。我到他家后,吓倒了,发现他们家原来是高干④。他爸爸当天单独与我谈话,问了许多关于小凯的问题。我不知自己回答了什么。好不容易见到小凯,小凯就问他爸爸和我说了些什么。这次与他家见面心理压力很大,他爸爸的秘书又去我们家调查,发现我妈妈有精神病。他爸爸担忧我妈妈的精神病会遗传到下一代。
④杨父为杨第甫(1911-2002),湖南省湘潭县人,1952年任湖南省委秘书长,1954年受批判调任省工业厅副厅,1959年被列入“湖南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”成员,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、下放西洞庭湖劳动的处分。1961年平反后任省农垦局局长。1980年12月,当选为湖南省第五届政协副主席,任党组书记,负责省政协全面工作。1986年7月离职休养。杨母为陈素来,曾任省总工会副主席,后自杀。
杨第甫
得知我和小凯的关系后,我妈妈去小凯工作的地方,将他大骂了一通。妈妈伤心地和我说,她好不容易离了一个劳改犯(我爸爸是地主的儿子),我又和一个劳改犯要好。我认为,小凯是一个很好的人,政府一定是搞错案子了。我又不想当什么干部,劳改犯也不影响我当一个工人。
1979年的小凯
不久,小凯被借调去北京工作⑤,很多人说小凯会将我抛弃,要我作好思想准备。我当时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很快小凯写信给我,告诉我北京的情况。我从小就没有觉得自己漂亮,认为自己长得非常一般。可是自认识小凯后,他却把我当作他心中的”西施”打扮。小凯每一次从北京回湖南,都帮我买很多北京最时髦的衣服。那时,我自己从来不给自己买衣服,也不知道穿什么号码的衣服。可是小凯买的所有的衣服我都能穿,而且是我最喜欢的。
⑤在李锐、于光远等老先生的帮助下,1979年下半年,小凯借调至中国技术经济研究会。(小凯致李南央的信:“我看了一下去年社科院经济研究生的试题,我觉得自己报工业经济和企业管理专业比较有把握,不知道社科院今年经济研究生各专业招生名额、要求以及报考动态,导师内定研究生的倾向如何。你是否能打听到这方面的情况呢?报考政审是一大关,我准备详细写个东西。如果你能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,请来信告知。今年考大学是否限制年龄,你听说了吗?”)
中国技术经济研究会由中国科协直管,小凯姑父邱纯甫时任国家经委副主任兼国家进出口委员会副主任,他借住在姑父家里。
小凯从北京来信劝我去寻找我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,我那时候才20岁。小凯告诉我很多牢里朋友因为是国民党的后代而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。他认为我的家庭就是其中之一。不久,我去长沙寻找我的亲生父亲。见面后,父亲非常激动,悲喜交加。我长得十分像我的父亲,可能是从小不在一起的缘故,我对他却没有太多感情。但从那以后,我们倒是常常探访父亲。他告诉我很多我们家族的故事。他说爷爷奶奶一家还在香港,叔叔在台湾的嘉义。1990年,小凯去香港探访了爷爷;1996年,我们一家去台湾的嘉义探访了叔叔。
1980年,我自己积攒了一些钱,去北京探访小凯。这一次,我们像度蜜月一样幸福,在北京的公园里尽情地游览,花前月下倾诉心声,还去了很多博物馆,看了很多艺术品,照了很多像片。但是,在我回湖南的旅途中,大病了一场,只得在河南的一个火车站下车,去急诊医院。医院与小凯联系,叫他马上来领人。小凯不顾当时很快要考研究生,马上到了医院。过了一夜,我的病有好转。第二天他带我回长沙,又马上赶回北京考试。这一次后,我非常感动,认为小凯是一个非常重感情值得终身依靠的人。
小凯很快考进社科院计量经济所⑥,并发表了很多文章。他告诉我他工作量很大,可他每周还给我写一到两次信,为我录下许多录音带,可惜搬家几次,这些录音带也遗失掉了。后来有好朋友告诉我说,有人为小凯介绍北京的女孩子,这样可以让小凯留在北京,都被他婉拒了。
⑥1980年小凯考入中国社科院,1982年毕业,获计量经济学的硕士学位。
1980年下半年,小凯写信给我和他的爸爸说,我们决定1981年春节结婚。我一个人在邵阳办了我们的结婚登记,领了结婚证,准备了日常用的一些必须用品带到长沙。一天早上五点钟,我带着笨重的行李,步行从火车站走到小凯爸爸家的后门,拼命叫小凯开门。小凯好像从梦里听到我的叫声,惊喜地起来给我开门。这件事成为小凯美好的记忆,当他每次想到这件事时,都觉得心里甜蜜蜜的。我们的结婚,小凯爸爸不想声张,我们一起买了一些必须的家俱,就住在小凯爸爸家结婚了。尽管只有几个好朋友为我们庆祝,可是我们俩彼此都感到非常幸福。
结婚后,小凯赶回北京,我回到邵阳。不到一年,为了夫妻能够在一起生活,小凯于1982年放弃北京的工作,在朋友的介绍下,和我一起调到武汉大学管理系⑦。小凯当讲师,我在系里的资料室。那时小凯所教的课程没有教材,他就自编了两本教科书。除了教课以外,小凯还每天在家写书和文章,工作非常努力。
⑦时任武大校长刘道玉顶着巨大压力将小凯作为人才引进武大,聘为经济系讲师,并解决妻子工作及分房。
刘道玉
1982年中,我怀孕了,小凯怕武汉太炎热,将我送到北京姑妈家。之后又到沈阳的叔叔家避暑,这是第一次见姑妈和叔叔一家⑧。大家很喜爱小凯和我,我们在东北住了两个月,小凯在沈阳给基层的管理干部讲课,我们还见到了辽宁省委书记。离开沈阳后,我们经过大连,在那里看到很多日本人建造的日式房子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然后,我们乘船到上海,探访在上海的武汉大学的老朋友陈志龙。住在他家时,有天半夜,小凯突然大叫,把我们都惊吓起来。我赶忙到他的床前去看,才知道他又作了坐牢的恶梦⑨,全身冒冷汗。在我们以后二十多年的生活中,这种牢里的恶梦伴随着他的一生。
⑧小凯的叔叔杨迪,离休前任沈阳军区参谋长,他的回忆录就是“蛋炒饭”的出处。
⑨1968-1978年,小凯入狱十年。
1983年,我怀孕七个月后,小凯将我从武汉送到长沙他爸爸家,准备将这个孩子生在他的家里,小凯告诉我,这是杨家的传统。2月23日,小溪在长沙出生,小溪的名字是曦光的谐音,意思就是小曦光。我刚生产完,小凯说他爸爸说男孩女孩都一样,我当时不太明白为什么说这些话。后来我生了老二以后,才明白生男孩女孩在杨家还是很不一样的。
由于小凯写了两本教材,在武汉见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经济系的邹至庄教授⑩。他惊喜地看到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青年,能够写出这样高水准的教材,很快就帮小凯联系到福特基金会的奖学金,去普林斯顿读博士。由于小凯的政治背景,出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。邹至庄教授亲自给赵紫阳写信,希望能够给予帮助,赵紫阳办公室将此信转到武汉大学刘道玉校长办公室。在刘道玉校长的协助下,小凯于1983年9月带着仅有的30美金,一个人去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,攻读他梦寐以求的经济学博士。
⑩邹至庄,1929年出生于广东中山,1951-1955年先后在康奈尔大学、芝加哥大学获学士、硕士、博士学位,随后在MIT、Cornell、Columbia等多所名校任教,邹至庄是著名的计量经济学家,最主要的贡献是“邹氏测试(Chow-test)”,是研究耐用品需求函数的先驱。
邹至庄
小凯离开中国不久,想尽办法要将我们母女两人接到美国来陪读。他每星期给我写两封信,劝我们到美国与他相聚。他非常思念女儿小溪,盼望我们到美国,一起共同生活。一年后,我和小溪也来到普林斯顿大学,陪小凯读书。
到美国后,我发现小凯读书很不容易,小凯很快面临博士资格考试。我记得邹至庄教授常常打电话告诉小凯考试成绩,给了小凯很大的鼓励。在普林斯顿大学,博士资格考试对科班学生来说都不容易,对小凯来说就更不容易了。小凯告诉我,这两年读书,比坐十年牢还难,可是不管有多难,小凯却认真对待。很快,他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。
1985年中,通过资格考试后,小凯便开始写《牛鬼蛇神录》,白天到学校做论文,晚上在家写《牛鬼蛇神录》。他发现在普林斯顿的图书馆内有他在文革时写的文章《中国向何处去?》,他非常激动能够在国外看到自己的文章。这激励了他把牢里的事情写出来。所以《牛鬼蛇神录》是他在国外的第一本中文书。大概是1986年下半年,中文版写出来后,他很快找到译者合作翻译成英文。由于译者非常忙碌,英文版的书等我们到澳洲之后才出版。
小凯在1986年认识了索罗斯基金会,他们派小凯第一次回中国与体改所谈有关中国改革的问题,希望他作为基金会的代表。由于小凯的学业很忙,从中国回来后便谢绝了,全力以赴地做他的论文。做论文的过程中,除了吃饭、睡觉,白天黑夜都在学校里。
1987年初,我怀了第二个孩子,当时我正在附近的大学全日读书,又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图书馆每周做二十五个小时工,维持家庭经济的需要。刚怀老二时,反应很大,病得厉害,日夜想睡觉,老大在幼稚园。小凯根本顾不上我,一心一意做他的博士论文。
1987年中,普林斯顿的奖学金已经用完了,得另找出路。小凯在耶鲁找到博士后,由索罗斯基金会提供经济支援。于大海帮我们7月搬家到耶鲁。当时租了一个教授家改良的车库。
小凯主要任务还是修改论文,每周开车从耶鲁到普林斯顿交给教授改好的部分。那时我一直担心他开车的安全。
当时在耶鲁没有朋友。我们又都不懂医疗保险制度,我怀孕七八个月了,从来没有去看过医生。胎儿到了八个月时,在耶鲁的医学院碰到一个湖南老乡,她正在学做超声波,帮我们免费做了检查。一切都正常,而且是个儿子。小凯十分开心,我们马上写信告诉小凯的爸爸。爸爸更是高兴,这时我才理解到杨家一直在盼望小凯有个儿子。
很快健思就出生了,医药费花了$5000,当时我们的存款都没有这么多,一半由保险公司付了,另一半由我们自己付了$500以后,其他部分因低收入减免了。孩子用的所有东西,全是邻居给我们的。我生完孩子后,小凯接我回家。第二天,他就又上班了。
小溪、健思和我每天在家。日子过得很辛苦,也很少有朋友探访我们,但我们一家非常幸福。耶诞节时,普林斯顿的老朋友宦国仓⑪来耶鲁与我们一同过节,我们非常高兴。
⑪宦国苍于1987年获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国际政治经济专业博士学位。履历与小凯可作参照:1987年至1992年担任德意志银行美国地区经济分析师,1992年至1995年担任摩根大通高级经济师,1995年至1997年担任巴克莱银行董事总经理,1997年至2001年担任花旗银行亚太区投资银行部联席主管,2001年至2005年担任汇丰银行亚太区投资银行业务主管,自2009年12月28日起担任新华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非执行董事。
1988年1月份,小凯为了找工作。去参加美国经济学年会,希望在会上能找到一些面试机会。会后不久,半夜三更他突然从飞机场打电话回来说,已经没有计程车了。我带着两个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将小凯从机场接回家。漫天大雪,小孩在车里因为冻坏了而大哭。现在忆起来,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开车去,又怎么开车回来的。
这次会议对小凯找工作帮助不大,全家便帮他贴邮票申请在美国的工作。好不容易在纽约大学拿到一份教职,却因没有绿卡无法成行。很多朋友劝他申请政治避难,他不愿意,因为他想回去见他的老爸爸,所以便没有去纽约工作。
这时,小凯开始申请其他国家的工作,包括澳大利亚,拿到阿德莱德的一份研究工作。可能是过度劳累,小凯大病了一场,高烧到41-42℃,两天不退。我打电话叫救护车,让他去看急诊,他不去。我只好到附近中国来的学医的学生那里,请他们到家里来给小凯看病,并给我们一些抗生素。看后,说是有发炎,但吃药后烧也不退,我只好自己带他去耶鲁医院住急诊室。
一天一夜,我带着孩子一起守着。医生也找不到原因。烧没退,我们只好回家。第二天烧才稍微退了。这时,黄有光教授从墨尔本打电话到我们家,说小凯可以到莫纳什大学工作,给他一年的教职。黄有光在电话里还说,墨尔本有很好的中国人的社交圈子,劝我们来。于是,我们便放弃了阿德莱德的工作,选择了墨尔本的莫纳什大学。
1988年6月,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到佛罗里达的狄斯奈乐园痛快地玩了一场。于大海将我们全家送到机场,我们去夏威夷,玩了几天。7月2日我们到了墨尔本机场,带着两个孩子,四个箱子,坐计程车到了莫纳什大学的校门,拿到招待所的钥匙,就住进莫纳什大学招待所。
第二天小凯就开始上班了。他当时的工作是一年的教职,现在想起来那是很担心,一年完了,我们该怎么办?很快,小凯的研究就上了轨道,在美国投出去的文章也开始在顶尖杂志上发表。小凯的教职变成了永久教职,很快就升了高级讲师。
第二年那段特殊时间,小凯昼夜难眠,为中国改革的前途十分忧虑。就在那前一个晚上,小凯梦见中国在打仗,早上心里十分难过,忍不住把电视打开,小凯抱着电视机痛哭流涕。这是我认识小凯以来,第一次看到他流泪。小凯决志要为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属捐款。
我们在北但丁诺买了第一个房子,小凯非常高兴。他白天到学校上班,晚上在家里写他的第一本英文经济学书《专业化与经济组织》(见另页)。每写完一部分,他便自费请Jeff Borland修改英文,大概花了苦苦两年时间才完成初稿。所有的手稿,我们一直珍藏着。
1990年,张五常请小凯到香港大学教书三个月。小凯在香港所挣的钱买期货全部输光,打电话回来说怎么办。我掉着泪跟他说,回家吧。那时我一边带着两个孩子,一边在墨尔本的日本餐馆打工还贷款。当时贷款利息是17%,听了小凯输钱的消息非常伤心,却也没有办法。等他从香港回家后,我带着两个孩子到机场接他,全家高高兴兴,跟他说只要人回来了,就好了。
1993年,我们全家都拿到澳洲的护照,小凯带着我们一家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。我们便籍助这个机会,十年里全家第一次回到中国,看望小凯的父亲。爷爷第一次看到孙子,高兴得都合不上嘴。我们在香港只呆了半年,很快又回到墨尔本。小凯在香港所挣的钱买了股票,因公司倒闭全部亏光。从那以后,我们总结了两条“经验”:第一不能去香港,因为香港的钱留不下来;第二以后必须由太太掌管钱。
杨小凯墓
(下)
昨日发文匆忙,先将上一篇的注释稍加补充。
①在长沙市一中初78班,杨曦光加入了共青团并于1965年(初三)开始担任班团支书,这一经历可侧面证实杨父当时已平反。
②《中国向何处去?》早在1968年就已被译成英文。小凯曾拿这篇文章与同时期知名的文章比较,他认为不少文章水平高但知名度低,《中国向何处去?》水平低,但却是最早形成全国影响的。
③1968年2月,小凯被投入市公安局左家塘看守所。关押一年多以后,1969年10月从拘留转为正式逮捕。一个月后判处有期徒刑十年,押送洞庭湖边的建新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,直到1978年刑满释放。
前行右二为小凯
④《中国向何处去?》不仅使小凯身陷囹圄,也给他的家庭带来巨大灾难。杨母陈素来,此后被多次批斗,手被用墨汁涂黑(象征“黑手”)并被强迫跪着示众。陈素来不堪羞辱,悬梁自缢。
陈素来
⑤在杨吴认识之前,即杨曦光出狱后的第一年,他在家中闲居,并去湖南大学数学系旁听了不少课程,他恢复使用乳名“小凯”,杨曦光这个名字至此消失。
作为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能得到旁听机会,与湖南大学数学系副教授彭肈藩、物理系教授石任球有关。到了1983年2月24日,《人民日报》还发表了彭、石署名的《湖南大学知识分子政策远未落实》《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还要做很多工作》的信和社论。
⑥小凯1979年报考研究生,政审不合格,1980年第二次报考才成功。
⑦杨曦光迟迟不能平反据说与当时的最高层有关。在“英明领袖”的光环逐渐消失后,胡总书记对杨案亲自批示:杨曦光的问题要由法院依法处理。最高法院责成湖南重审,1983年有了明确结论,审判委员会一致认为:杨曦光的文章“属于思想认识问题,不具有反革命目的,不构成犯罪。据此,原一审二审定性判处不当,均应予以撤销,对杨曦光宣告无罪”。
⑧介绍小凯前往莫纳什大学任教的黄有光教授需要特地说明。黄有光祖籍潮州,1942年出生于马来西亚,1985年起成为莫纳什大学讲座教授,并被选为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院士。小凯的第一部英文专著《递增收益和经济组织》即与他合著,小凯身后,黄有光成立基金,旨在帮助小凯家人的生活和教育,以及支持这一领域的年轻学者的研究。
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后的全家福
1994年初,我们又去了美国中部①,小凯到那里任教。他每月都到美国各地大学演讲,到每个地方宣扬他的经济学思想。这时我又怀了老三。小凯去演讲,孩子们去上学,我在家昏睡。当时我们很矛盾,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?小凯说,你做决定,我都支持。最后,我们的决定还是生下孩子。
①小凯时任美国路易威尔大学经济系客座教授,哈佛大学国际发展中心客座研究员。
半年后,我们从美国回到墨尔本。1994年11月5日,泽华出生,全家都非常高兴。生完孩子回家后,我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坐月子,小凯便去台大经济系三个月②。
②小凯时任台大经济系客座教授,中研院客座研究员。
1995年2月,小凯回来,在Burwood买了一块地,准备建房子。由于经济上的压力,泽华刚满四个月,我就在一家公司找到工作。那时送孩子来回每天需3-4个小时,白天又要上8个小时的班,晚上还要准备晚饭,生活实在是很辛苦。1995年10月,小凯的爸爸和哥哥来澳大利亚,住上我们的新房,共用天伦之乐。耶诞节时,他的妹妹③带着一家从加拿大来探望父亲,这是我们一家相聚人数最多的一次,也是小凯和他父亲最为高兴的时候。
③指妹妹杨晖。受哥哥“35岁之前一定要出国”的鼓励,杨晖也前往留学并定居海外。
小凯全家福
1997年底,小凯决定去哈佛两年④,顺便去德国波恩大学。由于我不愿放弃我的工作,所以我决定带着三个孩子留在墨尔本。1998年7月小凯回来将全家接到哈佛,我也把工作辞了。
④小凯时任哈佛大学客座教授。
到哈佛后,小凯拼命写他的经济学著作。《经济学: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》(Economics: New Classical Versus Neoclassical Frameworks)是他第二本英文著作,很快又写了《发展经济学:超边际与边际分析》(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Division of Labor)。两年时间里他完成了两部著作。
1999年夏天,全家从美国去欧洲。小凯带着一家人住在荷兰Tilburg的一个郊外,租了一辆小汽车,在欧洲国家玩了一大圈子。我们去了法国、英国、德国、奥地利,玩了一个月。
每当小凯带我们外出,他总是非常高兴,特别是看到孩子们玩得很开心的时候,他比任何人还高兴。由于小孩要上学,我带孩子回墨尔本,小凯仍旧留在哈佛,完成他最后半年的研究。
就在我刚回到墨尔本不久,从中国得到消息,我妈妈过世了。我每天在家哭泣,可是又没法回去,准备年底先到北大与小凯会合,再回家处理妈妈的后事。正在伤心时,11月,发现我们的女儿小溪有脑瘤,当时小凯正在从美国到北大教书的路上。
我们安排了小溪做手术的时间,小凯12月18日从北京赶回,小溪12月20日做手术,我们便在医院里过了耶诞节。这时,莫纳什大学打电话告诉小凯,小凯被升为讲座教授。小凯放下电话后,长叹一声说,这个教授的位置也救不了我的女儿。
小溪手术过程中,我在医院陪她,小凯在家照顾两个男孩。为了小溪,小凯到处寻找牧师为小溪祈祷。小溪出院不久,便碰到YZM⑤来澳洲传教。通过朋友将他请到我们家里,替小溪祷告。当时祷告的非常好,他跟我们说,三个月后小溪的脑瘤就会完全没有了。我们简直都不敢相信,因为医生说手术的时候留了靠近脑细胞的瘤子的一部分,要做放疗才能去掉。
三个月以后,医院已经给小溪安排了放疗的医生,小溪做了核磁共振,发现脑瘤已经不在那里了,所以不用再做放疗,我们这才相信神已经把她的瘤子拿走了。我们全家非常感谢上帝。尽管小溪没有做放疗,手术后,小溪不能走路。我们每天在医院里训练她走路,再接她到学校上学,准备上大学的考试。这样持续了六个月。
⑤YZM,1955年出生,某著名电视政论片撰稿人之一,后为牧师、作家。
2000年4月,我带着两个小孩回中国处理我妈妈的后事。刚埋了妈妈的骨灰,我爸爸又得了肺癌。由于这些压力,我在中国发高烧,大病了一场。
处理完我家的事后,我住在小凯父亲家。他说听很多人说小凯很有可能得诺贝尔奖,我当时对他说,诺贝尔奖现在不重要,小凯的身体健康是第一重要。我说小凯已有五十岁了,不必再辛苦了。他爸爸听了以后,认为有道理。有一天,小凯打电话给爸爸。爸爸对小凯说,不要太辛苦了,身体健康是第一重要。后来小凯说,爸爸讲这话的语气和以前不太一样。
听了爸爸讲这种话后,小凯心里满高兴的。自此以后,我才知道小凯对他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听的,他真是个孝子。
2000年11月,我和泽华陪小凯又去北大、复旦等大学讲课,也去了香港。那时,我发现小凯的身体不太好了,一讲话就咳嗽。什么样的药物都无法停止咳嗽。回来做X光检查,发现右肺的上角有影子,以为是以前肺结核钙化留下来的,忽略了。
2001年上半年,小凯又去台湾,深圳、湖南、南京、上海等地讲课。再加上料理我父亲的后事,他回家后,身体更不好了。可是,接着莫纳什大学开网路经济研讨会,所有重担都在他一人身上,料理所有的事情。当时他的身体明显已经不行了。七月,会议好不容易完成了,可他几乎讲不出话了。那时以为是没有锻炼,他每天跟张永生⑥打网球,回来便大睡。我跟永生打了电话,说不要再打网球了。
⑥张永生当时为莫纳什大学博士后,他回忆小凯下班后经常同他打网球,从小凯打球的情况看,他的体力非常充沛。
另据前同事邓晓芒回忆,在武大时,小凯体格强健,身材匀称,据说从小习武,三四个人拢不了他的边。小凯曾找他打羽毛球,他根本不是的对手。他都打得满头汗,而小凯大气都不喘一个,显得十分轻松。小凯打球又快又狠,准确潇洒,动作灵活,姿态优美,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。
8月底,小凯抽时间去看医生。做完X光后,医生马上打电话要做CT。做完检查,医生立即安排他住院,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情况不好。9月25日他到医院做开胸手术,发现整个右肺全部是瘤子,已经是晚期肺癌,医生缝上他的右肺⑦。脖子上也有个瘤子,使他无法呼吸,只好在喉管开了个洞,放了个管子出气。
等小凯从手术室醒来,发现他自己要通过喉管的管道才能呼吸,他吓得再也不让我走。从那天起,我就日夜守在医院里⑧。三个孩子便在家自己照顾自己。整整两个星期。我们经历了最为痛苦的日子,医生告诉我们这是肺癌晚期,既不能开刀,做化疗也只是暂时的。这是小凯一生中第一次发现谁都救不了他了,科学也救不了他了。
⑦即所谓“开关手术”。《白色巨塔》中财前五郎罹患肺癌,开胸后无法切除,也是“开关手术”。
⑧据张永生回忆,小凯手术后,吴小娟、祉宁、定胜、邓欣和他轮流看护。术后第一天,小凯痛得整夜不能入睡,还要不时让护士用吸痰管吸走喉咙里的积痰,护士每吸一次就会触动小凯的伤口,他就会痛苦地抽动。张永生不忍心,每次就抓住小凯的手,希望能帮助他减轻痛苦。尽管小凯整夜都很难受,却仍不忘记写字条关心张永生“你可以到房间外面看看书,抽屉里有很多杂志”。
手术后小凯通过这种形式同张永生“交谈”了一大叠纸条,比如“我不能吃东西,怎么存活?”“请告祉宁,想办法找美国对这类癌症有试验性药物或疗法的医生”“癌巳扩散到右肺以外的淋巴结,鹤凌和有光会帮你安排第二年的研究”“出中文书的事我就都交给你了”,这些纸条一直被张永生珍藏。
小凯决定信主了⑨。他向上帝忏悔,也跟我忏悔,希望神饶恕他。他开始每天读圣经。2002年2月我们两个同时受洗。在小凯三年重病的过程中,神一直都派送基督徒为小凯祷告,讲圣经,小凯在2002年做了第一次见证,很多人大概都读过了。2003年他又做了第二次见证。
⑨据小凯回忆,他1983年去美国时,读书的压力很大,对教会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。但是小娟为了学英话得到帮助就去了查经班。查经班那些人给了他很深的印象。当时小娟没有一点英语基础,基督徒帮了他们很多忙,帮小娟找工帮她学英语。在大陆来的人看来,这真是无缘无故的爱,找不出一点利害计算的理由。
2002年6月,小凯去美国开会,然后又去中国⑩。我和泽华也一起去看小凯的父亲,后来又去了杭州、上海。小凯在上海治病,当时效果显着。大家都非常高兴。这次我将小溪和键思都带去湖南,看望小凯的父亲,这也是我们一家人最后一次看到小凯的父亲。
⑩据张永生回忆,2002年小凯在上海行右肺肿瘤液态亚氦冷冻术,手术效果满意。
2002年9月,小凯的父亲病重,小凯一人回湖南看父亲,带着希望能让他信主,将来可以在天堂再相会。可是父亲却不信。2002年10月,小凯再次回湖南,办理爸爸的后事。爸爸离开人间时,不知道小凯的病,要不然,他老人家一定会伤心的。
小凯生病的三年中,两个妹妹杨晖、小成和许多好朋友都花了不少心血,各方面关爱有加,到处寻找药物和最新的医治办法。盼望小凯的病会有好转。2003年10月,小凯又去湖大讲课,然后去台北。这时候,小凯的病状有些恶化,我们在台北看医生,发现癌症已转移到背脊椎骨。我们马上赶回家安排放疗,可是放疗却将小凯的抵抗力降低。今年一月份,他开始发低烧不退。医生认为他可能只能活一到两个月。可是小凯又熬了半年,这半年是小凯一生中最痛苦的半年。
小凯在信主的三年中,他的生命真正在改变。小凯信主以后,对信仰益加虔诚,凡事先谦虚自省,尽可能站在别人的立场替别人想。遇到重大的困难,在自己无法作出决定或判断的时候,总会认真地祈祷,求主宽恕并赐予智慧和力量。他对学生的态度越来越像父亲对儿子一样,他常常在家亲自将学生论文全部算一遍,告诉学生哪些地方需要改进。
他常常带学生去海边谈话,告诉他们要读什么书,朝什么方向做论文。他为了学生,有时跟系里管事的人吵架,为学生争取权利。举例来说,去年他带了庞春,花了一年时间,甚至亲自去他的宿舍,接他到海边去谈他论文的模型。在这一年中,庞春模型做的非常漂亮,进步很快,小凯替他非常高兴。
今年年初,在小凯病得很严重时,我问小凯,庞春的论文做得怎么样?小凯说,他的论文基本上做完了。今年4月我们从美国回来,小凯马上进了医院,等他出院后,庞春拿他最后一稿给小凯看,小凯带着重病将他的稿子全部改完,在上边写了副导师史鹤凌的名字,希望鹤凌指导庞春将论文顺利完成。
在小凯临走的最后两天,当时小凯已经不能看见任何东西了,当庞春说:老师我来了,小凯将他的手伸出来,与庞春握手。庞春哭着跟小凯说,老师你不能走,你要帮我把论文做完。小凯却摇着头,表示他得走了。第三天的早上他就走了⑪。
⑪2004年7月7日墨尔本时间7点49分,小凯去世。7月14日下午2点,小凯的葬礼在墨尔本Waverley Road的Anglican教堂举行。
小凯去天堂了!
小凯重病时很多学生和朋友都在陪伴小凯,还有侄儿元元,他们帮助我日夜照顾小凯。同时教会的朋友为小凯祈祷唱圣歌,让小凯有一颗平静的心去见他的天父。Eddy学校的祷告会为我们一家做了三周的饭菜,送到家中,还有我的God Monther Alieen也给我们很大的帮助。我们全家非常感激。最后几天,我们按照小凯的意愿,把小凯留在家里而不是医院,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小凯离开我们一个多月了。对我们全家来说,这段日子就像漫长的十年。家里的每个角落,都留下小凯的影子,无时不在我面前出现。最难过的是在傍晚,我就像丢了魂一样,无法安定,到处在寻找小凯,希望能够再看他一眼。小凯不在,我们不知该怎么办。这种痛苦只能意会不能言传。
小凯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,可是上帝将他带到了天国,而我却还留在这世界。这好像将我的生命切成两半,叫我的整个生命都在痛苦之中,无法生活下去。我每日在上帝的面前哭泣,带着眼泪祈求上帝给我平安,叫我不思念小凯。平时我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,从来不想死的事情,可是小凯走了以后,死对我来说不是一件惧怕的事了,而是我所盼望的事情。
感谢上帝,小凯给我留下了三个可爱的孩子。每当我看到我们的女儿小溪,就看到小凯的形象,看到她继承小凯感人的演讲能力,写作的天分,生活的自信和聪明才智,还有巨大的同情心。当我看到大儿子泽思眼睛的时候,就想到小凯的执着,诚实,对家庭的巨大的责任感。当我亲我可爱的小儿子泽华时,他的活泼、聪明、伶俐就让我想起小凯。
这时,我知道,小凯并没有离开我。他的生命在我们三个孩子的身上。为了小凯和我的孩子们,我应当坚强地生活下去,把他们抚养成人,到那时我再到天堂与他相见,就如他临走时我对他说的那样。
小凯虽然离开我们了,但是他的经济、宪政和文学思想由他所喜爱的学生们继承发扬光大,他曾经对我说,他的学生就像美丽的桃李花会开遍天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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